【李沉渊/风逍遥隐军兵】有风临渊 END

有风临渊

那年李沉渊已经九十岁了。

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,一位九十岁的掌门人,一位九十岁的天下第一剑,便更是人间罕见。那时古岳派的声名如日中天,门人遍布中原九州,门派内部事务自有各位弟子操持,无需他亲自操烦。他自己也是子孙满堂,孙儿曾孙承欢膝下,个个冰雪可爱,天资聪颖。

正是再圆满不过。

所以李大师的九十寿诞,在古岳派内部被当成了头等大事儿来办。场面、来宾、美酒佳肴、歌舞戏耍,林林总总的琐碎都请着老人家一一过目,务求最好,最贵,最能彰显古岳派宗师的身份地位。

李大师也不推辞,一概应下,捻着胡子哈哈一笑,“都好都好,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,最懂我的心思,你们选的,我是都喜欢。”

听着的人虽然觉着哪里不对,却也挑不出错处,更也不敢挑李爷爷的不是。只得面面相觑,头大如斗地下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

寿宴摆在西湖边上。三百桌的流水席沿着湖边次第派开,每桌都有古岳派的第三代传人照看。无论是谁来了,都可以入座,喝上一杯李大师的寿酒,沾沾人瑞的喜气。

彼时春风和煦、杨柳依依。苏堤方才沾染了些许淡薄的绿,遥遥地横亘在湖中央,与岸边的流水席恰似两道绵延不尽的锦带。游人鞋履沾了破碎的青草,草香混着酒香、脂粉香,铺陈十里,醉了大半个江湖。

李沉渊一直都在喝酒。每一份寿礼来了,他都要笑着喝上一杯,点头说好。好像这是他人生中最快乐,最开心的时候。

酒过半巡,他最小的曾孙摇摇晃晃,步履不稳地走上来,对着他的祖爷爷举起了手中的檀木小盒。

小人儿话都还说不清楚,垫着脚咿咿呀呀,急得快要哭出来。李沉渊一把抱起这个娃儿,高高举过头顶,逗得他哈哈大笑。

“儒儿要送祖爷爷什么?”

“糖……桂花……糖……”小孩儿掰开小木盒给他看,“最……最喜欢……咦……?”

木盒里空空如也,只有一张纸条。

“欲品桂花,玉泉来换。子时西湖,不见不散。”

李大师面色微沉,周围的人见状都围上来看,一时间竟是苦笑不得,甚至有年轻人把持不住,当场笑出了声。

 

李沉渊有一坛珍藏好酒,名唤玉泉酿。此酒是三十年前一位名叫栖霞的道人相赠,传说乃是当年龙虎天师留下来的秘方,唯有道域张姓一族得其真传,以月轮花为引,取道域云梦泽之水,十二年月轮花一开,十二年得十二坛,极为罕见。

玉泉酿在中原并不出名,三十年来,这坛酒都好端端地收在他的书房,别说让贼惦记,连他自己都快忘了。

这只趣味的贼,天不偷地不偷,偏偏偷了一块糖;看似是同他叫板,天不怕地不怕,不惧与古岳派为敌,不惧与天下第一剑为敌,却巧用心思,偏偏只偷了这块糖。

当真挠得他心里发痒,进退两难。

李沉渊这边沉吟许久,他怀里的小肉滚子却不干了。肉呼呼的小手在盒子里面摸了一遍,跟着又摸一遍,终于意识到糖是真的没了,眼圈包泪地瘪了瘪嘴。

“糖糖呢?糖糖不见了……儒儿没有偷吃……”

李沉渊刮了刮他的鼻尖,凭空一抓,在他面前摊开手掌,掌心里正躺着一块桂花糖。

“谁说不见了,不是在这里嘛。”

修儒惊喜万分,跟着嘴里一甜,他祖爷爷把糖送进他嘴里,亲了亲他的小脸蛋。

“儒儿觉着甜,祖爷爷也像吃了蜜一样甜啦,哈哈哈哈。”

席间诸人见着大师面色阴雨又霁,不觉都松了口气。

是嘛,只是丢了一袋糖而已,做什么那么严肃,那么紧张。那个小贼也是十分无聊,无趣,无作为,要偷要换,也该偷个更有价值的物什,你说不是?

 

当晚,古岳派中,有一道矫矫人影,无声跃出。

尚是亥时,月正当空。

月下的西子湖更有一番影影绰绰的卓绝风姿,粼粼波光倒映天月云影,碎银浮动。白日的酒香尚且萦绕不去,徐徐清风中夹带着一缕醺然滋味。

李沉渊自己解了一只湖畔小舟,摇桨向着湖中心去了。

他已经很久没有夜游西湖了。在过去许多个夜里,他常深夜携友,泛舟湖上。论剑,证道,那些夜晚的西湖上常有剑气纵横,飞鸟振翅,游鱼沉渊,然则随着年岁渐长,昔日的好友一个接着一个驾鹤西去,到了这个年岁,举目四望,竟再没一个能说话的人。

这江湖倒显得无趣和寂寞了。

小舟已在湖心。李沉渊横琴膝上,燃了一炉檀香,静候贼人来。

起手一声,荡起层层涟漪,震荡不绝,正是醉渔唱晚的首节。潺潺缓缓,醉里蹒跚,暮色里渔翁憨态可掬,恰似可亲可近,琴音中却依稀含着天下第一剑睥睨风云的锐芒。

遥远的岸边一声击水轻响,李沉渊微闭的双目骤然一凛,来了!

来者却非驾船来见。那黑衣覆面的身影轻灵矫捷,若惊鸿、若翩燕,自岸边翩跹飞至,如履平地,三十余丈的距离竟在转瞬之间。待到近处李沉渊方才注意到来者手中握着一把竹叶,心动意动、手动身动。所至之处,竹叶先至,而后足尖一点,复而腾空又起。

琴声越发快速激越,裹挟着剑意剑气,激荡得湖面激越,阵阵水花随着琴声飞溅。在李沉渊周遭形成一圈无形无色的琴音屏障。

小贼却是丝毫不惧,朗声清喝,“看招!踏步杀·碎梦!”

他回手一划,一刀激起千层浪。不过短刀一柄,刀风却划破长空万里,水波千顷,浩荡疏狂,肆意徜徉的刀意直扑李沉渊面门。

湖水如骤雨飘零,李沉渊神色恬然,任它雨打风吹,指尖在弦上一挑、一翻,沛然剑气海纳百川,无声无息间将这激越一刀化解为无形。

“哈!”

来人却是不恼也不惧,那一刀虽然未能伤到李沉渊,却也为他在无形的剑气中劈开一道生路,转眼间惊鸿身姿已至船头,眼见就要碰到那坛酒,却听李沉渊轻喝一声:“来去!”

跟着李大师气劲一收,将人抓于掌下,继而扔向身后。

月色下倒是看得清楚了。那人身材瘦小,四肢修长纤细,竟不过是个少年模样。小贼被扔到半空眼见就要落入湖中,却是不慌不忙,犹有余力地在空中舒展手脚,调整身形,硬是赶在落水前翻了个身,四肢在四片竹叶上虚虚略过,复又前来。

“你是哪家的孩子,功夫这样好。”

李沉渊忍不住发问。

“嗯~不重要,打过了,拿到酒,再说!”果然还是个孩子,声音哑哑,有如公鸭。

李沉渊发笑,“你知道我是谁,就这样有自信能从我手中拿酒?”

话音未落,少年已然近至身前。旋身踏步,一刹那的刀光如玉盘崩裂,天地间一片璀璨银光,风里云里湖水里,刀光月光融为一体,看不清来势却也看不清去处。

森森刀风已在眉梢,李沉渊破开眼花缭乱的层层迷障,伸手去拿小贼的命门。那家伙刀法轻浮凌乱,身法却好得像阵风、每每仿佛将要碰触到他的衣袂,却又每每被他躲过。

李沉渊微微提气,双袖无风自舞,鼓动翻飞,一招飞星穿月分花拂柳而来。小贼身法再高也无法在如此之近的距离躲避剑指的剑气,双手飞舞,丢出竹叶,飞速后退至十丈有余,用尽手中竹叶,才惊觉是上了这位老爷爷的当。

“哈哈哈哈。”李沉渊站在船头,负手而立,“小子,你还有竹叶可以立身嘛?”

白须白发,白麻布衣。这九十多岁的老头子终于显露出一派宗师大家的气象,狡黠浑厚,深不可测。

“哈。”那少年倒有知难而上的勇力,“横步杀·惊鸿!”

缥缈的身影有如鬼魅,寻不到踪迹。

“少年人啊,总是有股藏不住的锐气。”李沉渊含笑赞道,“可惜,太锐利了,便容易被人发现意图。”

言笑间。他轻飘飘一掌横拍出去,那少年发觉自己竟来不及,躲不过,被生生拍进了水里。

大巧不工,返璞归真,哪儿是他的花花架子能比得上的。

 

湖中乍然银光闪,如月沉寒潭。自下而上的刀气喷涌勃发,西湖之上凭空卷起数丈波涛,那一叶小舟霎时船身破裂,分崩离析。

下一刻自湖中蹿出一道人影,直奔船头碎片上的酒坛而去!

却有人比他更快,白衣老者身若闪电,两人竟是同时到达,一同伸手。

同时抓住了酒坛。

一波一漾,风雨交加。一老一少相互较劲,谁也不肯放手。

 

“好啦,不玩啦。”李沉渊率先松手,“交个酒友,如何。”

少年扯下面罩,露出一张俊俏脸蛋,他长长地吐了口气,笑嘻嘻地对他做了个鬼脸,拍开封泥,痛饮一口,又递还给李大师。

“敬天下第一剑的李大师,干杯~”

李沉渊一怔,继而放声大笑,接过酒坛,纵情痛饮。两人站在湖面废墟之上,你一口,我一口的将酒喝了大半坛,仍是意犹未尽。

“是谁告诉你我这里有玉泉酿?”酒酣耳热之时,李沉渊问。

“唉,别提,是个黑心肝的老大。”少年喝了大半坛的酒,却不显分毫醉态,他面上显出愤愤之意,“他说他那里有天下无双的好酒,一定要我用另一种好酒来换,我说我不知道哪里还有好酒,他就给我指了这里。”

说着少年拿出一个酒葫芦,向里面倒了一些玉泉酿,复又将酒坛还给了李沉渊。

“好啦,东西到手,我也该走了。”

他来去如风,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。李沉渊喜他少年英才,打趣了一句:“用我的酒换来的美酒,有机会也让我品尝一番。”

“好说好说!”少年眼珠发亮,美滋滋的,“等我摸清楚了那位老大藏酒的位置,一定带着一坛好酒与你!一言为定!”

说罢,他朗笑一声,循着来时的竹叶向岸边飘去。

李沉渊突然叫道:“我的桂花糖!”

一个锦布小包远远飞来,落在他掌心。

 

“对啦李大师~我叫风逍遥~”少年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,合着风声水声,酒香薄雾,一时间竟是如梦如幻,分不清人间仙境。

李沉渊从锦布小包中取出一块桂花糖放在口中,清香的桂花滋味,清甜的甜香,人间滋味,回味无穷。

“儒儿送的桂花糖,果然很甜。”

他也轻笑一声,循竹归故园。

 

数十日后,他书房中突然多了一坛酒。就放在原本玉泉酿的位置上。

酒坛下压着一张纸条。

风月无边,风逍遥。

 

正是那年最甜的糖,最美的酒,最有趣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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